燕时掌灯之时归来，带着一身寒气推开门。

清和正坐在桌前整理药方，没理他，桌上一豆暖黄盈盈晕开。

燕时搬了个竹凳在对面坐下，一时间四下无声。窗外的那株梅树已经结了花苞，有香气隐隐飘进屋内，昏黄的烛光下竟生出些暖意。燕时趴在桌上，将下巴搁在手臂，一双如秋月如寒潭的眼睛看着清和，突然笑了。

“有个东西要送给你。”他将一盏兔子灯放上桌面，然后推到清和面前。那盏兔子灯外面薄薄的一层皱巴巴的晕染开各种颜色，里面的灯骨像是折了又被接好，歪歪扭扭，不成样子。

清和不明就以地接过去，认真端详了片刻，然后给出评价：“好丑。”

她将那盏纸灯提起，转身寻了个匣子收好，又将匣子放进了最上面一层的柜子里。

再回来，看到燕时正盯着她笑，暖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，原本就好看的眉眼显得更加清俊。清和皱了眉，将出错的药方挑出来，没有再理他的意思，燕时捻起清和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。

“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？”

他认为她在赌气。清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，燕时向前伸手，一只细白清瘦的手抚在她的眉间，她突然有些疑惑，这样细瘦的手腕真的拎得起剑，杀得了人么……

白日里燕时离开后，清和越发觉得不对劲。玄月山庄寻了三年都未找到血引之人，龙牙剑尚未开刃，不过是一把生锈的废铁，要它做什么？还是说……燕时已经找到了血引之人？

“你到底想要什么？”清和终于开口，说出来的还是这一句。

燕时在她眉间抚了抚，并没有抚平，反而使清和的眉皱得更深。他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，沉声道：“我想要的很多，姑娘怕是给不起。”

清和闭了眼，停在自己眉间的手指带着些还没暖透的凉意。她拍掉燕时的手，递到他面前一张药方。

燕时只略懂医术，上下扫了两遍，“治伤寒的方子？”

清和摇了摇头，“浮梦，一种把人永久困在睡梦中的毒药。再加一味‘止行’才是治风寒的良药。”

“止行……”燕时低头遮掩住笑意，明显放错了重点，“这么担心我啊？”

“是警告，现在退出还来得及。”

早就来不及了……燕时叹了口气，颇有些无奈。他选择要走的路，总会有人来问他可想清楚了。

燕时将那张出错的药方折好凑近烛火，火舌舔上薄纸，顷刻便燃得只剩灰烬。他抬头看向清和，目光灼灼：“落子无悔。”

道阻且长，我甘之如饴。

这年冬天的雪比往年下的都要久，断断续续落到来年开春时才渐收。燕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在此处养了三个多月才算痊愈，期间他也没闲着，白天教清和十步之内如何一招取人性命，晚上点着烛火和清和商量刺杀的对策。偶尔几日雪停，清和出门采药，他便远远地跟在后面护着。

他活了二十几年，从前做杀手时也没出过红尘。最该隐于暗处的都城第一杀手偏生是个最招摇的，混迹在脂粉堆，流连于街市酒坊。就连躲避追杀的这两年也丝毫没见收敛，日子从未像这几月这般清净过。于是，捉弄清和就成了他每日最大的乐趣。

清和性子淡，虽然身上压着血仇终日冷着一张脸，但到底是脾气好心肠又软的姑娘。然而即便是这般和气的姑娘也被燕时气得直接拿柳眉刀朝他身上掷，若不是燕时身手好，现如今早就被扎成筛子了。

近来燕时突然发觉，他和清和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，却从未见清和睡着过。起先因着治伤的药里加了安神的药，他一天里昏睡的久，便没有注意到。后来身体慢慢痊愈药量减弱，睡眠也跟着恢复了正常。但无论他睡前还是晨起，都未在睡觉的时段在卧房见过清和。

有次夜间，燕时因旧疾疼醒，出门洗了把脸清醒片刻。回来时路过清和的房间，门半掩着，床上被褥整整齐齐叠在一边。

他着急地出门四下去找人，最后在墓林寻到了。

冰天雪地里薄薄的一个人影。

清和身上还穿着素白的守孝服，蜷缩成一团靠在冰冷坚硬的的墓碑上。燕时躬身朝墓碑林拜了三拜，然后敞开外衣将清和裹紧抱到怀里。

好轻……

睡梦中的人似乎深陷梦中并没有转醒，她本能地朝热源贴近，在燕时胸口蹭了蹭，像只还未睁眼的小兽。

燕时一路抱着清和回到住处，怀里的人睡得沉沉。他将清和小心放在榻上，沉睡中的人一沾床铺，便瞬间睁眼醒了过来。

她迅速后退到床角，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匕，看着燕时满是戒备。

燕时将清和放到床上后便转身去点放在一侧的炭火盆，等他再回过头时吓了一跳，怀中还尚留着那人的温度。他轻声唤她：“阿清，是我。”

清和瞪着眼睛愣忡了片刻，才慢慢从紧绷的情绪中走出来。她收起短匕低下头没去看燕时，说了声抱歉，便匆匆跑了出去。

赤脚踩在雪地上清和才算彻底清醒过来，身后立刻有人追出来，她回头看见燕时突然头疼得厉害，脑中昏涨像是随时都要炸开。

燕时向前朝她迈近一步，清和便仓皇地往后退一步。

一连几次燕时终于发现不对劲停了下来，他站在雪地里，冬日的天光从他身后乍破缓缓升起，他朝清和张开双臂，“阿清，到我这儿来。”

清和看着他，脚下雪像是那日满地是血的黄昏，又像踩在大火后尚有余温的灰烬上，一时分不清脚下是冷是烫还是疼。她闭上眼迎着拂晓刚升起的太阳往前走，下一刻便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，被人接了个满怀。

燕时着急地给清和披上厚衣裹住双脚，将人整个搂进怀里，声音轻柔的像是一个梦，“不要怕，我带你回去。”

怀里的人双眼通红，一滴泪也未落。委屈和恐惧都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压着哭腔的：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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