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也见她气息终于平稳了些，便跟着曲膝坐到软榻上，幽声叹道：“你也不必因此自叹自怜，要是这样讲来，我们还有些相像的呢。”

常焉道：“我们如何能比？你是皇家的公主，生来娇贵，而我自小便是爹不疼娘不爱，卖到了宜王府做舞女，如今即便是入了宫，也要处处看人脸色。”

牧也自嘲般的笑道：“不过都是领着内务府给的饭票罢了。”

她的目光低转，却是在触及炉中快要烧成灰的仅余下的那一角白卷时顿了顿，“你也是知道，母后是平民家的姑娘，在我整个孩提时代，她都在忙着适应皇家的生活，树立贤良的形象。即便是比我小四岁的妹妹，也没有得到她多少的关爱。倒是有个弟弟，陪着我从开崇十一年一直走过来，却也是年岁尚小，仍是需要照顾。”

常焉道：“有个人陪着，终究还是好的。再说这几年他也慢慢长大了，那天就是皇上到我这里来，还夸耀牧裕的领军之能，不消几年，我瞧着也是栋梁之才呢。”

牧也笑了笑道：“说来说去，倒成你来安慰我了。”

常焉笑道：“你若真是有这心，就时常过来陪我说说话就是了。”

牧也道：“那是自然，怕这会儿你也乏了，我便先回去了。”

常焉道：“晚上若得空，就再过来。”

牧也点头应下，方才去了。

待她走后也没多久，天就变了颜色，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，渐渐涨起的雨势慌的西雨忙去关半掩着的窗户，走到正屋时，却见常焉只披了件单衣，正站在窗边望着阴沉沉的天色下丝丝缕缕的雨滴落在竹梢。

忙扯了件披风给她搭上，慌乱的将她扶进内室，按到被窝中，又给她盛了碗稀粥，关切的道：“快喝口粥暖暖，别让风吹得找了寒气。”

转身给火盆添了新碳，回头看常焉，仍是那般闷闷的，却也是喝了粥，知道她是因为阴雨天，又勾起了心中惆怅，遂也就到廊下去看那边的门窗了。

一时间倒也无事可做，借着昏黄的光线，随手取来一本书，却是《乐府杂汇》，好巧不巧的就翻到了“离别愁”“闺中怨”的这一页，正映了心中所感，惶惶的更添了几分愁意，只得提笔，想要借章句抒发心中无可寄托的愁意。

还没写到一半，就听外面的丫头报道：“姬姑娘来了。”

常焉忙搁笔想要起身相迎，却见姬商一身白衣，已经走进屋来。

常焉道：“也没披个蓑衣？可曾是淋了雨？”

姬商站在火盆前，笑道：“都是脱在外面了，怕拿了进来再把你蓄起的这点热气都带了走。”待身子上暖和了些，她才走到常焉的塌前，用手遮着灯儿向常焉的脸上照了一照，笑道：“今儿这脸上倒也有些红润了，要我说就该给你的药里添一分雪梨，润肺止咳，还能败火。不该听那些老庸医的，一天天的就知道补啊补。”

常焉笑道：“方才少翊过来，也说这药里面的补品有些太多了。”却又是嗓子中搔痒的厉害，伏在桌上止不住的咳。

姬商道：“你这嗓子不能干，要经常润着才好，平常里也少讲些话，更是少操些心……哎，对了，方才还在西门那边碰见了少翊，她还让我给你捎句话，说是皇上那边有事，一时间怕是过不来了。”

“多亏了你过来陪我。”常焉望着窗外无休无止的绵绵细雨，轻声叹道：“你今儿怎么得空进宫来了？”

姬商接过浦云递上来的茶，尝了一口，就放到了旁边，又吩咐着给常焉盛上些雪梨来，这时回道：“皇后那边又犯头疼的毛病了，叫我进宫来给瞧瞧。”

常焉闻言点了点头，又说道：“你带的那些金饰，若是有空，就放到店里去打一打，润些颜色，带着也好看……不过都是老和尚说的诳言，多亏是你，才能带了这么多年。”

“也是习惯了，”姬商敛了敛眸子道：“那时候就说我命里福分浅薄，要用这些东西添彩，可看的出来是没有用的……如今想着却只有这些还是他们留给我的。”

许是因为外面的雨下的愈发大了，许是因为室内的人忽然就一言不发了，只听得雨滴从屋檐处落下，在青石上触碰，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，陈年的往事翻卷，记忆的触角攀爬，都在这雨夜里相聚，却又是在一声轻叹之中，随着时间去了。

良久，方听姬商轻叹一身道：“时候也不早了，你好生歇着吧，我就回去了。”

常焉探着身子从书架上摸出一柄琉璃绣球的宫灯，去出一小节蜡烛，借着桌上的油灯里的火点了，递给姬商道：“这个比较亮。正适合在雨天里点。”

姬商没有接，“你留着吧，我从西角门那边过去，走不了多远就回到店里了。”

“西角门？”常焉问道：“这么晚了，那边还能开着？”

姬商笑道：“你是不知道，那里的婆子素来手里紧，给几个钱就过去了。”

常焉道：“终究是下了这么久的雨，路上想必也有不少积水，你拿着吧，小心别跌咯。”

“我若是跌了，不是连你这灯也打破了？到时候就是真的没有东西还你了。”姬商玩笑道：“你还是放在这架子上吧，摆着也好看。”说罢，便系了披风，向着门外去了。

还没走出两步，便听常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，幽幽的道：“你就拿了去，当做给她的吧。”

姬商脚步一顿，只得转身回来将那灯取了，却见常焉始终别着脸，昏昏的看不清神色。

常焉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坐了多久，直到浦云进来收了剩下的雪梨汁，然后移灯下帘，伺候她睡下，才回转了神思，本想着起身再将那一半的诗稿写完，恍恍惚惚的却又觉得没了兴致，躺在床上翻转，却也是没有睡意。

不由得便想起姬商来，想她竟能活的这样通透，就好像与这世界没有关系一般。一时又想起牧也，觉得她荣耀加身，父母安在，终究还是比自己好的很多，一时又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，想着自己刚进宫的时候，他的恩宠，如今却也是这样的寡淡，心中不由又涌上哀愁，兼听闻窗外竹梢蕉叶上的雨声淅沥，感受着清冷寒透的空气穿过夜幕直达帷帐深处，心中哀愁更深，不由得就落下泪来，就这样迷迷糊糊、似睡似醒，竟是直到了四更天，方才睡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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