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临风压抑着想要嘶吼咆哮的冲动，声音喑哑的冲部下说道。

“有违军规者，以此为例！”

左军中传来震天的喊声，“是！”

鹿黍离在马上目睹了这一切，喉咙里泛起了酸水，这样死人的场景让他有点恶心想吐，他咽了一口口水，压下那种冲动。

他是沉默的见证者、记录者、执行者。这是他与邱临风共同的罪恶，当共同承担。

洛阳城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，邱临风命人添了几次火油，就是为了保证能烧个干净。

城门里没有逃出来一个人，不是没有人尝试着逃离，而是没人能够逃离，每一个成功穿越了火海，想要离开这人间地狱的人都被士兵们毫不留情的封了口。

在滚滚的浓烟中，城中人凄厉的惨叫渐渐停了下来，鹿黍离告诉邱临风，在烈火中死去虽然痛苦，但其实很快，只需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，人就会因烟雾而窒息，比起诸如车裂、炮烙算是很温和的死法。

直到很久以后，洛阳城上空的烟雾才散尽，在那一段时间里，连雨水都是黑色的。

鹿敬之的部队向着朝歌的方向进发了，邱临风率左军在洛阳城善后。

城墙是青石红砖砌起来的，除此以外，洛阳城内只余断壁残垣，和烧得漆黑的瓦砾碎片。

左军正在清理洛阳城的残骸，将城里的遗迹挖掘装车，一起倒到城郊的空地上去。待到以后安稳的年代，来自五湖四海的手艺人聚在这里，洛阳就会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。

直到最后，邱临风也没能知道，最终死于火灾的百姓究竟有多少，他希望这个数字能少一点，但是在心底里，他也知道，不论死于火灾或死于鼠疫，这些百姓都是死于非命。

原本他也曾有过机会阻止这一切，他从始至终不曾劝谏过鹿敬之。

他总是想着，或许他能做些什么，以弥补他犯下的罪孽，但总是把事情弄的更糟。

他是鹿敬之的同谋，是刽子手，他没有资格责怪鹿黍离，也不该苛责商元祗，因为比起他们，他才是如今生灵涂炭的元凶。

他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弥补。

但那会伤害到一个重要的人。

他没有办法下定决心。

剑南道。

镜园。

纪钧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，用一柄银制的小剪刀划开信封。

信的作者是纪若珽，这封他在离开朝歌前往淮南时寄出的信，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抵达了南境。

纪钧读完了信放在了桌上，闭上眼睛用拇指按住了眉心，长长叹息了一声。

孩子长大了，做父母的有什么办法呢？

纪若珽一直是一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。

辛眉在的时候，纪若珽也是一个狗见狗烦的小男孩，辛眉走后，纪若珽就一夜之间长大了，学会了帮着纪钧带纪若望，那时候的纪若珽还不如纪钧的腿高。

纪钧从没收到过纪若珽言辞这样激烈的信。

不是说父子俩人没有过争执，纪家父子该掐架的时候就像两只公鸡，谁也不让谁，比如某一年春节纪家人围坐在一起打麻将，纪钧和纪若珽争着做庄家，直争得面红耳赤。

这些争吵都是因为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，无伤大雅，这是每家每户都会有的小争吵。

可是这封信不一样。

纪钧一直都知道，纪若珽想要习武从军都是受了他的影响，他也从来没有反对过。

纪家是本朝新贵，和那些百年的世家不一样，没有那样多的资源，也没有那么深厚的底蕴。唯有纪若珽出人头地，纪若望的夫家才会尊重他，也只有纪若珽自己争气，他才不会被嫉妒纪钧和纪家今日的权势之人踩一脚。

因此他很支持纪若珽继承自己的衣钵。

剑南道虽远，但足够纪若珽在一方称王称霸，过上一番风流生活。

纪钧一直以为，纪若珽这个儿子和自己是很像的，以家庭、血缘为重，他们不羡艳权势，权势只是他们用来保护珍贵之物的工具。他们也没有那么多腐儒的大道理，不会去伤害什么人，但也没有为他人献身的崇高品格。

选择独善其身，这是为了保全纪家极其合理的选择，甚至可以让纪家一飞冲天，纪钧永远也无法忘记，仅仅是因为没有士籍，辛眉的父亲就果断的将她嫁给了林公子。若不是纪钧多年来坚持，并且意外出人头地，这辈子纪钧与辛眉就无缘了。

更何况，此时如果站错了队，纪家全家都得脑袋落地，十八年后还能不能成一条好汉，这种事情谁知道呢？

纪钧以为纪若珽是可以理解的。

可是纪若珽的反抗为什么会这么激烈？

在信中，纪若珽写的决绝，他说不论纪钧如何选择，他都要与大殷的百姓共存亡。

哪里有什么大殷的百姓，对于百姓来说，谁家的天下又有什么影响？

但是纪钧莫名地有些羡慕纪若珽这种少年意气。

他曾经也是一个少年，失去了辛眉的他自以为无所畏惧，而直到遇见了商瑜商桓，他才觉得他可以试着忘记辛眉重新出发，这世间不仅有儿女情长，还有意气相投，肝胆相照的朋友。

后来他又夺回了辛眉，因此他又胆怯了，变成了那个畏首畏尾的他，于是他主动请辞，离开了那个波澜诡谲的朝堂，退守剑南道，做一个缩起头的乌龟，自以为缩进壳里外界就一切安好无事发生。

可是你的朋友们，那些帮你追妞的朋友们，和你一起在刀光剑影里穿梭的朋友们，他们因为你的无所作为有的已经死了，有的就要死了耶？

纪钧忽然明白了。

纪若珽不是不明白他想保全纪家的小心思，而是太明白了，因此才会觉得不齿，因为纪若珽还是一个可以为了挚友而上刀山下火海的少年。

而他已经老了，失去了那份不怕死的锐气。因此他想的只有自己，以及自己拥有的那一亩三分地。

这样的父亲，还有资格教导儿子吗？

想通了这一点，纪钧抚着大腿大笑出声。

“来人呐！取老夫的盔甲来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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